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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牙科醫師

我的牙科醫師

「老師,你再忍耐一下,
馬上就可以讓你嗽口了。」
建榮輕聲且耐心地對著緊蹙眉頭的我說,
二十年前,這位牙科醫師,是我的學生,
那時,他才是一位國中學生。

我一直是對牙科醫師敬而遠之的,
遠之的理由,並非單是害怕疼痛的緣故,
更重要的是,我對於在他人面前張開嘴巴,多所顧忌。
呃,應該說,我固執地覺得:
張開嘴巴的形象,令人感覺既軟弱又少聰慧,
所以,我迂迴地迴避與牙醫有關的約診,
直到,右下門齒邊一顆不聽使喚的牙,
隱隱蓄勢,終於掀起不安分暴動序曲,蛀了! 

它一點一點地蛀了一個大窟窿,
時間約莫是一年半,
要讓一顆牙這樣蛀掉,應該是我的固執所害,
我的身邊圍繞著許多牙醫的朋友,
每位好朋友都宣稱自己的專業是不容置疑的,
我完全明白,但是,
我無法想像自己在那些素日相熟的朋友面前
張開嘴巴「啊———」
天哪……
頓時,打結。 

一年前,當我對於自己的蛀牙坦承不諱時,
蕭醫師笑倒在地,說:「唉呀,主任你要早一點說啦!
白雪公主也會蛀牙的啦…有什麼好害羞呢?」
我只得啞口無言地讓她在匆忙間補完那顆大洞。
一年來,那個窟窿一直都是隱隱作痛,
而我,為了避免與牙醫相見歡,很有耐心地與疼痛相處,
並且盡量不去惹它,以免它崩裂或是引發大痛等等… 

沒想到,出國一陣子,
牙齒竟然漫天蓋地痛起來,
右邊痛,左邊也痛,
牙神經像事先約定好似的,一起揭竿起義,
疼痛,像一場無法停止的華麗圓舞曲,
轉過清晨,旋在午後,甚至夜半無人私語時,
輕輕重重、重重輕輕,痛不停。
李清照說:「悽悽慘慘戚戚」,真是道盡個中滋味,
難怪人云: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 

於是,我只得棄守那些固執的堅持
讓自己的學生全面接管我的牙齒。

建榮是一位執業口碑優質的開業醫師,
他說:「老師你早該來約診的…」
那口氣就像當年我叮嚀他們:「要寫作業喔…」
建榮的診所與我先前就診的一般診所不同,
療程裡我觀察診所內的週邊設施,
電腦的連線畫面在診台前,
我可以清楚地知道牙齒的治療狀況,
他的護士在診旁蓄勢待命,個個的動作都迅速明確,
從約診的電話到就診的醫療,
以及療程之後的潔牙護理,
都在有效率的節奏中進行,
那種流程操作,幾乎不是一個牙醫診所,
而是一個小型企業。
顯然二十幾年來,建榮沒有改變做事的習慣:明確有效率!。

那天,已經休診的他和妻子,
為了老師的一顆蛀牙,
從晚上九點多忙到十一點,
離開診所前,回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夫妻倆人,
我心裡很深刻地感動:何德何能?這樣勞累他們?

建榮是我任教於國中時的學生,
那個年代,以升學為導向的學校,
升學實驗班掌握一切的受教優勢,
他們的導師可以指定每位科任教師,
於是,每年我都會流浪在不同導師所帶領的實驗班裡。 

實驗班的生存法則是:成績,
而成績要仰賴老師千錘百鍊的效率,
每位老師錘鍊的方法不同,
大部分的人,都會用棍子決定成績的高下,
打得多的,成績好,
打得少的,成績下滑,
在導師嚴格的把關之下,
多少科任老師被迫,要為成績打人,
而當時,年輕的我便是其中一個同流合污者。
我不願意被同事嘲諷假清高不合時宜,
於是,偶爾也會揀幾個議題,打孩子的手心。 

建榮的班上,是一群聰明活潑好動又愛作怪的小男生,
在那時,他們應該覺得我這個看起來如此嬌小的年輕女老師,
蠻好欺負的。
為了虛張聲勢,也為了回應導師的要求,
我開始規定作業簿不寫的,要打;
訂正不切實的,要打!
年輕的我,執法甚嚴。
記得那時被打的總是幾個糊塗而有點偷懶的學生,
建榮,是班長,模範生,從來沒有挨過打,
我時常記得他那雙明亮慧黠的大眼睛,
心想,這個聰明的傢伙呀,
做事真是拿捏得宜,從未閃失,
導師也說,要打他,比登天還難。 
 

直到有一天,月考完後,
我要求學生回家訂正考卷,
是什麼原因呢?那天他漏掉了這個功課,
當我宣布,沒有訂正的同學站來時,
建榮緩緩地起身,走出來,伸出手心,
我的棍子自以為很公正無私地落在他的手上,
在那時,誰會想到每個人生命中也會有但書原則呢?
我沒有詢問他,為什麼漏寫功課,
只是一視同仁地執行規定,即使那是好學生也不可豁免,
「對好學生更不能偏心,不是嗎?」我當時心中這樣想。
建榮沒有討價還價,
棍子落下來時,
他倔強地扭過頭,嘴角緊緊抿著,
但是,眼睛裡有一股要強,看著我,
棍子落在手心該是不痛的,因為我從沒用力打學生,
但是,受傷的是孩子覺得自己沒有做好的心吧,
當他轉身走回去時,
我看到他清靈圓大的眼睛裡,
有一顆未滾出來的淚,蕩漾著,
最後,豆大的淚,滾下來… 

那一節課,他的頭一直都沒有抬起來,
而我的心也沉沉沉了一堂課。

回到辦公室,我癱在藤椅上, 
腦海裡一直想起建榮那年輕倔強的臉龐,
「打學生,目的是為了什麼?」
我不斷反問自己,為什麼如此媚俗?
教育,如果一定要這樣冤冤相報,
那麼,師生除了成績的數字,便無情誼可言了,
我還需要用這種姿態站在講堂上嗎? 

從那一次以後,我拿起棍子的手,越來越無力了,
而且,我開始問:「為什麼漏掉功課?」
沒想到每個挨打的背後,都有值得體諒的答案,
孩子的理由千奇百怪,總是好氣又好笑,
一次次的對話讓我覺得「打」這件事,
越來越顯得沒有意義了。 

一直到最後,甚至被同事嘲諷:
「唉呀,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學生會這麼喜歡你了,
原來你從來不打…」

之後,我終於勇敢地揮別在國中任教的日子,
至第一志願的女子高中任教,
我的願望只是想尋找
不必再用棍子逼迫學生讀書的清靜之地。

那晚,建榮為我挑掉爛牙裡一條條的疼痛神經,
我問他:「牙神經長什麼樣子?」
他笑一笑說:「一條條神經像蒟蒻,
有點透明細細的,這些蒟蒻會爬成一棵像大樹,…」
我聽他的比喻,好像面前的老師是一個孩子,
他正以對孩子講話的口吻解釋給我聽,
那種感覺就像當年,我翻開國文課本,
把一句句的詩詞歌賦與古文,講解給台下的他們聽。 

在診療台上閉上眼,
我感覺牙床上一條條被挑起的神經,
像彈著一絲絲的棉線,
很細微在抽動著,
耳邊建榮用專業醫師的術語,
要求身邊的護士遞上醫療器具、登錄檢查數據,
21.5mm喔、棉線喔、2235、2435、XRAY準備喔…
隔行如隔山,我全然不懂,
但我的專業醫師,在牙科領域自有他的一方霸天。
他的青少年,曾經讓我反省過身為人師的角色,
那一段心路歷程或許是他一生中都不會知道的,
而如今,在縝密的診療過程中,
我看到他的成長、他的熟練與他的耐心,
他已經選擇成為一位好牙醫了。 

每次離開診所,他都會交代我:
「老師不可以忘記好好刷牙,還有記得約診時間喔。」
很可愛的叮嚀,我笑了笑。
然後才說:「老師,那我去工作了。」 

人與人的遇合,該怎麼說呢?
我慶幸那曾相遇的歲月,
我們以師生結緣,
並且因為我們彼此的用心與善意
所以,緣起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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