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假貨
 
我的媽媽這一輩子給我的珍珠與珠寶，
都是假貨。
 
媽媽還在世的時候，
時不時，會到台南來看我，
她是一個傳統觀念根深柢固的人，
小時候，她告誡我：不可惹弟弟生氣，
我問：「為什麼？」
他說：「這樣他當舅舅以後，就不會在大年初二去婆家帶你回娘家了呀！」
我聽了很生氣：「我自己知道路啊，為什麼要他帶呢？」
媽媽說：這是規矩，你怎麼這麼『大面神』呢？」
（「臺語的「大面神」意思是：很不顧念別人怎麼看待你！」
 
我嫁人後，
每一次她來台南，
都覺得是來女婿家作客，
非得東拿西提，帶了一堆我完全用不著的「禮物」，
後來我跟她說：「你空手來，我會更高興！」
她也很堅持，十幾年沒改，照樣提提帶帶。
漸漸地，媽媽老了，提不動了，
我更堅持了，
於是，她就一個輕身便裝從台中來台南踅踅幾日。
 
不知何時開始？
她會從小包包裡抽出一件衣服、裙子，
或是小布包，
她說：「我做的，我又買了一架裁縫機。」
看著那一件件車縫線已不太精準的衣裙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連日連夜踩裁縫機，
賺錢養活我們的往事，
於是，一件件衣服即使花色與款式不時穿了，
我還是把它壓在衣箱底。
 
今日下午，
整理衣櫃時，
一整個落掉下來，
我看著那些衣服，
突然想起梳妝台抽屜裡，
還有送給我的「珠寶」，
好多年的歲月過去了，
藍寶石墜子，濁了，
珍珠項鍊也變成混白色，
這般狼狽的身色，
證明了這是假貨。
但是，手捧著這些珠寶，
我卻一句鑑定的話也說不口。
 
猶記當時媽媽從小皮包裡掏出那串珍珠項鍊時，
幽幽的說：「你結婚時，媽媽一條項鍊也沒有給妳，
這條留著吧。」
眼精目明的我，
看這項鍊每顆都是體積大小一樣，
球體圓滾直徑相當，
當下判斷：「假的啦！人工的啦！你給人家騙去了啦」
媽媽愣了一下，只說：「收著吧！」
不久，她又給我一個藍寶石墜子，
她說：「知道你愛藍色，這個藍寶石，送給你戴著。」
我看了一下：「假的呢….
話未說完，媽媽說：「收著啦。」
 
現今回想，
我真的很討厭當時的自己，
那麼「聰明」，一眼就看出真假，
還鐵口直斷！
我那窮苦的母親，
一生艱難把我們拉拔長大，
沒有分分毛毛的錢財與珍珠寶貝在她的口袋裡，
她哪裡有能力買到「真貨」呢？
媽媽明知道那是假貨，
但是，她對於女兒的疼愛與捨不得，
她想用假的珍珠，彌補沒有給我嫁妝的遺憾，
她想用假的藍寶石，告訴我：她想給我喜歡的東西，
然後，我就是聰明過頭了，
一口「假的啦！」斷言這份愛的身價……
 
幾年前，我到關西三重縣，
在伊勢神宮前的MIKIMOTO店買了許多珍珠飾品，
當時我的組長就調侃我：「主任，被發現罩門了！這麼愛珍珠！」
我想，ＤＮＡ是會遺傳的，
我愛珍珠的淨白。
母親一生中，都很愛珍珠，
她說：「日本人的珍珠，都做得很漂亮。」
所以，我獨鍾此店，與MIKIMOTO珍珠，
買了許多回來，
幾年了，放在櫥櫃裡，
倒是自己也都沒戴。
於今，撫摸這珠珠晶瑩的飾品，
我想，我只是為媽媽買的，那是「真貨」，
為媽媽從來沒買過真貨的一生，
垂念珍藏，彌補一點點遺憾。
 
母親往生前，
最後一次來台南，
給了我一個觀音墜子，
她說：「妳喜愛觀音，這是玉做的呢！」
我從收藏的盒子裡，
拿出白玉觀音放在手中端詳，
幾年前，就知道：它也是假玉做的。
但是，近日以來，我時時刻刻隨身帶著，
它，就像我不久前做夢時，
迷迷濛濛夢見的觀音，一樣慈祥。
 
逝者已矣，難以重來，
如果真有下輩子，
再結母女緣，
我真的很願意讓自己笨一點，
不要看懂真與假，
只用理解的心，
了解母親那份心，是「真貨」。